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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典文学 - 谴责小说中之鬼世界
谴责小说中之鬼世界

  作者:堪隐

  吾尝以为读小说与读历史一样。历史中与“正史”同其重要者,有“野史”、“杂史”。因野史杂史所记,虽不免琐屑,常能由其侧面以见当时真相。至于小说,大都喜描写佳人才子,英雄义侠,除此“正统派”外,以谴责小说最为可贵,盖其能将社会深处之一切黑暗现象,完全揭露出来,以资警惕。其功用与野史杂史殊途同归。不过野史杂记所记者,多关于“政治”的纪录,而谴责小说则大都是“社会”的摄影。
  此类小说,以近世所出之《官场现形记》及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诸书为杰作。吾人读此,对于著者虽不免有过于尖酸刻薄之感,另一方面,则莫不感觉痛快。因为凡书中所形容所怒骂者,确系社会实情,平日被“礼教”、“面子”等所笼罩而不易见到者也。且此等小说,除描写见闻外,其思想之奇异,笔调之深刻,远非一般人所能摹拟企及。据予所见,如沈起凤《谐铎》,及俗称九才子《捉鬼传》,均讽刺小说中之上品也。
  起凤字桐威,号 渔,吴县人,乾隆举人,历官祁门全椒训导,以度曲知名吴中。所著词曲传奇甚多。又撰《谐铎》,当时识者谓《聊斋》以外,罕有其匹。全书共百二十二则,体裁似《聊斋》,而深刻过之。以鬼形讥世态,中以《桃夭村》,《荆棘里》,《名妓名士》,《犬婢》,《镜里人心》,《盗师》,《香姑子》诸篇,最称杰构,讥笑怒骂,笔意尖刻。如《虫书》一则中,借妇鬼叶佩 之口,咏“冥中八景”,诗虽不佳,所拟题则皆妙趣,沈先生诚幽默人也。首“鬼门关望月”云:“灰尽罗衫夜不温,亭亭碧月照离魂,满身风露浑难著,却怪梨花尚有痕。”次“奈何桥春泛”云:“泪滴烟波别恨长,也催双桨出横塘,桃花莫逐春流去,怕到人间鬼阮郎。”次“望乡台晚眺”云:“六曲阑干何处凭,夕阳台阁势 ,始知身似秋来燕,飞过琼楼十二层。”次“孟婆庄小饮”云:“月夜魂归玉佩摇,解来炉畔换香醪,可怜寒食潇潇雨,麦饭前头带泪浇。”按孟婆庄即俗称人死在冥间喝迷魂汤处,此后即不知前事矣。本书中有《孟婆庄》一文,谓“此汤皆焦心火滴泪泉煮成混沌汤也。”并劝人多饮云:“劝君更进一杯汤,西出阴关无故人。”次“剥皮亭纳凉”云:“腥风一阵晚凉生,血满罗襟暑未清,记得豆花棚下戏,轻挥小扇捉流萤。”次“恶狗村踏青”云:“金铃小犬水声间,罗袜无尘任往还,女伴相邀斗芳草,春风不度鬼门关。”次“血污池垂钓”云:“万家碧血引成渠,染出琴高亦鲤鱼,钓得竿头还弃即,腹中恐有故乡书。”末“点鬼坛饭僧”云:“佛鼓斋钟午后闻,散花坛上雨纷纷,为侬忏悔生前业,布施还拚殉葬裙。”诗虽平平,极寓讽刺。盖中国旧习,无论何地,莫不凑成“八景”,以为古迹游览之点缀。如燕都八景之“卢沟晓月”,“西山远眺”等。上诗盖即寓谏于讽,以庄作谐,而心思之诡奇,洵有足多。其《笔头减寿》一则,作“钱卦”曰:象曰:金自火出线,君子以内有物而外有光。物九,间有钱,悔亡。象曰:间有钱,来未正也。六二,无攸遂,在中柜,贞吉。象曰:六二之吉,顺以藏也。九三,钱神 ,悔厉吉。钱奴嘻嘻,终吝。象曰:钱神 ,将失也,钱奴嘻嘻,失家业也。六四,富家大吉。象曰:富家大吉,积在德也。九五,君子有钱勿恤,吉。象曰:君子有钱,交相爱也。上九,有官威如,终吉。象曰:威君之吉,发身之谓也。所拟足为游戏文中上选,以其全用经语成文,有如己出,而切题为难也。除此两篇外,尚有愤世嫉俗表现著者思想之作,如《荆棘里》之骂热中官迷。《穷士扶乱》之讥世人不识文章,每于“纱帽下求诗”。《名妓沽》之痛斥名士,谓与名妓相等。他如《怕婆县令》,《森罗殿点鬼》,则讥刺贪官污吏。足见乾隆间所称太平盛世者,其政治社会情形正不如后世想象之隆也。
  至于《捉鬼传》,不知何人所撰,死中描写“装腔鬼”一节,痛斥道学家的固执,与日月星辰之不可迷信,见解明彻,都非迂儒所能思想。全书共分十回,意趣之深刻,笔调之警酷,又远在《谐铎》之上。纯粹描写社会上“人面鬼性”人物。昔人所谓“禽兽衣冠”,此则是“白昼魍魉”,作者于最末段借阎君口将作书大意表明,谓:“阎君等齐对玉帝奏道:臣等职司阴界,凡有罪恶,无不秉公裁夺。但南瞻部洲大唐国有一种非鬼似鬼,非人似人者,各随其气之偏,又兼习染之异,往往有犯罪之由,无科罪之实,所以王法不得而加,报应不得而显,以至乾坤昏暗,世界不清,臣等正在愁烦,幸有锺馗其人者,秉刚正之气,具斩鬼之才。……”于此可知作者所要讨伐斩除者,皆王法报应所不及的“人鬼”,故书中所描写之“人形鬼心”最重要者,有高傲鬼,假鬼,仔细鬼,下作鬼,涎脸鬼,装膣鬼,轻薄鬼,乜些鬼,伶俐鬼,色中饿鬼等。对于各种鬼的形容,可称淋漓尽致。如写不通鬼云:“房官见了喜得英才,因批道:‘羽翼既成,自当破壁飞去。’竟将他文字拣了许多红格拦住,犹恐他脱颖而出,只得又画了许多叉叉住。呈到主考那边,不料那主考学问浅薄,因此驳了。他如今满腹不平,又作了一首七言感怀诗,益发意味深长。诗云:‘生衙钞短忍书房,非肉非丝主不良,命薄满眸观鹬蚌,才高塞耳听池塘。’两个鬼听了不解,急赖鬼道:他头一句是说待要做生意无本钱,为镉役没顶首,所以忍气吞声进书房。那第二句就为主考了,言他的诗非肉,当不得丝,遇主考无良,不能爱才。三句他不能中故说命薄,看你鹬蚌争到几时。现在别无生涯,只得教书,那学生念起书来,就如蚌鸣的一般,古诗有‘青草池塘处处蚌’之句。只是德修而谤兴,道高而毁来,人反与他起了一个诨号,叫为‘不通鬼’,你说像这样才学,岂是不通的人么?”(第四回)刻绘三家村乡曲先生,颇有趣致。又作者于人间世各种鬼,均有治法,如以良心鉴治涎脸鬼,以元宝汤治穷鬼,不仅痛快绝伦,且皆幽默可诵。凡社会上之形形色色,均可归纳于各鬼之中,作者盖取“哀莫大于心死”,及春秋“诛心”之论。其书主旨虽不甚高,文字亦不如《何典》,而对于社会之观察,人心之分析,其用心要属可取。又书中所称低达鬼,抠掐鬼,涎脸鬼,地溜鬼等名词,均陕西土语,则作者或西北人欤?因不著姓名,尚待征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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